马弘:2020新冠肺炎,你我都是心理治疗师|【文字稿】万人公益大课堂
2020年2月15日,来自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的主任医师马弘老师,在万人公益大讲堂首场亮相。在危机管理的视角下,结合她多次参与灾后社会心理支持的亲身经历,十几个故事娓娓道来,告诉我们,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这场疫情危机中的心理治疗师,如何更有效地开展灾后社会心理支持的工作。整场讲座下来,让人收获满满,意犹未尽。
以下内容根据本次大讲堂课程整理,希望分享给更多有需要的朋友。限于篇幅,无法完全还原精彩的现场内容,请关注后续的视频分享。
讲师:马弘 整理人:申子姣 王薇 马龙
今天我讲的题目是“2020新冠肺炎,你我都是心理治疗师”,主要想传达“社会心理支持”这样一个概念,也想强调“灾难心理管理”的思路。
从1月份到现在,3个星期以来,我们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样,从盼长假,盼跟亲人团聚,在我们都准备休息的时候,突然来了个180度的掉头急转弯,一个我们都看不见东西——新冠病毒就冒了出来,所有的人都没有做好准备。红红火火的春节变成了蓝色的“武汉加油”,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这个战役什么时候会结束。
国家在这段时间内做了很多事情,大家从春节的“走亲访友”变成“宅在家里能做贡献”,看着疫情地图上各个部分由白色逐渐失守。
医务人员突然间就变成了我们国家的铜墙铁壁。据报道已经有两万五千名医务人员驰援湖北了。我自己最难过是李文亮医生去世的那一天,大家除了生气、悲痛,还有一点绝望。
我们心理人没闲着,迅速就有了各种各样的热线、指南、驰援行动。网上一搜就有大量的相关信息。但我们写的宣传的这些心理救援、心理支持,跟特大灾难后的心理社会支持,是不是一回事儿?
灾后心理社会支持不同于平时心理支持
接下来我给大家讲四个故事,
帮助大家理解灾后与平时心理支持的差别。
灾难心理社会支持的目标
联合国提出,在紧急情况发生时,保护并改善人们的心理健康和心理社会安宁,就是灾难心理社会支持的目标。有紧急情况发生的时候,你做的任何事情,只要保护或者改善了大家的心理健康或心理社会安宁,让大家不焦虑了,不恐慌了,就是在提供灾难心理社会支持!我再给大家讲两个小故事帮助大家理解。
“我什么也没干”。汶川地震刚过时,有个小姑娘眼睛挂着泪到我们的心理咨询服务棚:“你们这个做心理服务的吗?我来了一周了,因为我是二级咨询师,我特别想用专业帮助人,可是我什么都没做。”原来,她刚到这个地方,就有一个群众问她“你有手机吗?你可不可以帮我找找我的家人?我的手机没有带出来”。然后她就用她的手机开始帮他找亲人,找来找去就变成了一个专业找人的,每天都有人请她帮忙找人。
她说:“一个星期了,我什么专业知识都没用上,就是打电话帮着找人。我这个咨询师没有用。”我说:“你做的所有的事情,百分之百就是你应该做的心理社会干预。你看,找到线索的人,是不是就不那么焦虑了?”她说:“是啊!有线索他就能去找了。平常心理干预我都要坐下来谈,他现在最着急的就是找人,那么我就帮他找找看了……谢谢啊,那我接着找人去了!”她在那个阶段,做的就是非常具体到位的心理社会支持工作。
“我不算志愿者”。天津港爆炸后,有一个当地的学生在一个医院做志愿者。烧伤怕感染,所以不让家属进医院。他就帮助这些伤员的家属,带他们领盒饭、回住的地方。别的志愿者身上都有自己贴的志愿者标签,我觉得她做的很好,但身上什么标签都没贴,就问她为什么。
她说:“我不是志愿者。我家就住在医院旁边,现在放暑假,我知道这儿有需要就过来了,我就是个帮忙的。”
我问:“帮忙的为什么不是志愿者呢?”她说:“志愿者一般的都是心理志愿者,心理志愿者就是要有心理背景。我是学工的,没心理背景。”
我说:“不是这么理解的,你做这个事情跟他们做的事情一样,你也是帮助这些家属缓解他们的焦虑情绪,你帮他们做了很多具体的事。你也是志愿者,而且你也可以称自己为心理志愿者。”
她问:“老师,我是吗?”
我说:“是啊!只要能让他们不焦虑,心里踏实,他们想干事儿的时候你在旁边,那不就是一个最大的支持嘛!”
她说:“哦哦,那我确实是!那我也叫自己心理志愿者吧。”
所以,只要我们在紧急情况发生的时候,你只要让大家心里安静了,踏实了,你做的就是灾难“心理社会支持”,也可以说是“社会心理支持”。
比如说这次疫情,如果没有口罩和防护服,任何一个心理援助者都没有办法去武汉,心理支持是到不了位的。
从一开始,我就开始找物资,到现在还在找。我在武汉的一个社区服务群里服务,他们说没医生,我就帮他们找医生;没有心理的人,我就帮他们对接心理资源。做任何我认为“这个事必须得有人做”的事。
我们医院的石川大夫,安定医院的西英俊医生,正在一线医院里给患者开处方。戴着帽子、口罩,我们能和患者交流什么?没有社会支持,没有物质保障,没有1860is或者没有N95,我们怎么办?我们是不是还要想别的办法?社会心理支持真的是缺一不可。
针对新冠疫情的九条建议
我大年初一时给卫健委主动提了关于疫情的建议,“马弘九条”,这是当时发在美篇上的截图。
第9条才是开展心理干预,因为如果前8条事情都不做,后面一定会紧张、焦虑、恐慌,甚至愤怒。我提这些建议,在联合国出的指南里,都属于心理社会支持、精神卫生的范畴。我现在觉得还应该加一条,就是所有的行政人员都应该学一下“紧急事件的心理管理”或者叫“心理社会支持”的这些原则。
当时卫健委根据这几条建议拟好了一个文件,很遗憾的是因为一些原因,最后没有真正发出去,但在后续的工作中都有体现。
灾后心理危机干预的发展
1994年克拉玛依火灾之后,我有幸成为中国政府第一次派出的国家级心理干预医疗队4名队员中的一员。我跟吕秀云教授是第一组,先去了三周,唐登华老师跟李淑兰老师在第2组。
当时友谊馆前面竖起一个很高的砖墙,因为家属否认孩子去世了,甚至听到孩子们在里面哭,不停地要进去找,不得已砌了个墙。我接触到第1个案例,是完全按照临床病例的思路来写的,结果写了一半写不下去了,因为人家就是长子遇难了,不是精神科病例啊!灾后危机干预跟平常看病的临床工作完全不是一回事。另一个感受是,灾后心理干预“没有用”。孩子没了,人家什么都不要,就要孩子回来,但你没有办法把他孩子带回来。
直到第二年10月,我觉得“心理干预没有用”这个想法,开始动摇。那时我收到当时帮助过的一个孩子寄来的一封信。在信里说她特别喜欢我送她的那个熊,要不是我,她当时都活不下去了。她说“是您在精神上支持我,给了我活下来的勇气。阿姨,我很想念你。”
我为什么送那个熊呢?是因为我不知道跟他聊什么,聊来聊去不知道怎么就聊到北京,就聊到动物园,聊到熊猫。后来我说:“你喜欢熊猫吗?等你好了,去北京看熊猫呀!我给你买个熊猫吧,我们后面还有人来。”他说:“嗯,嗯,可以啊!”就比较高兴,我们俩聊得挺开心。我回了北京就开始找熊猫,费了好大劲就是找不着。后来就想给她买个熊吧,总算是不能说我爽约失言。那个熊还挺大,我请唐登华大夫帮我带过去。没想到他特别喜欢那个熊。我才觉得心理支持还是有点用的。
后来我们院汪向东博士的研究结果也发现,在没有心理支持的情况下,只 有社会支持,重灾区支持多,轻灾区支持少,在大概前面两年之内,都是轻灾没有社会支持的地方,灾民的心理状况更差。到18个月的时候,两边才差不多了。
在克拉玛依的时候,每一次几七呀、三七呀、五七呀,他们去上坟的时候都会有人哭晕过去,那我们就上去做一些心理安慰。所以在2000年洛阳迪厅火灾之后,我当时正好在卫健委借调,就跟处里同事以官方身份去了。想要做一些工作,但被告知“不许说你们是精神科的,我们只是遭了难,我们没有疯”。7天的时间,我们眼看着需求就在眼前,这个事儿该做,可是没有地方让我们去做。
所以我也在这里劝大家,不管你去哪儿,只要去到陌生的地方,一定要首先首先了解消防通道,也买个意外险。特别重要。
媒体什么时候介入灾后心理干预的呢?那是2002年,大连空难之后,当地精神病院最初不愿意介入心理干预,仍在等待有需要的人主动挂号求助。我们就先去一个公司先帮忙做遇难员工相关的工作。有一个记者走访了5个酒店,写了篇文章《灾后心理干预为何姗姗来迟?》文章一发记者们就去找大连的卫生局说我们大连也有心理医生,也应该做服务。局长就让精神专科医院开展相关的服务。我们就给医院做培训,给遇难者家属做了漂流瓶告别仪式,他们的工作也做得挺好,后来对一些高危人群跟踪了一年,效果还挺不错。
所以媒体在推进中国心理危机干预这件事情上起了很大的作用。在汶川地震的时候,我才知道有灾民会因为没有媒体来报道,他的痛苦没有被全国人民知道而特别难过。所以那个时候开始有媒体意识。但是这次大连空难关于心理的报道,媒体共有多少篇呢?13篇,一点都不多。
现在大家都知道了,服务要根据人家的需求,被拒绝是很正常的。我在北大山鹰社事件发生前,没有被拒绝的经历,结果当时去给家属提供心理服务,家属说:“我不需要”,我觉得特别尴尬,觉得是不是我没服务好呀?幸亏我出来之后,看见丛中大夫也被人家撵出来了,我当时心里一下就平衡过来了。他特别淡定对我说“他暂时不需要我就出来了,我跟他说,你有需要可以来找。被拒绝是很正常的呀!”从那以后,我就比较顺理成章地接受“被拒绝是正常的”。
这是2003年,我们医院当时支援非典病房的30名护士。经过很短暂的培训,就变成感染科的护士。这一次,这里面好多护士又都积极报名了,愿意去驰援武汉。
2005年,儿基会率先改变了战略,捐钱的同时,要求灾区接受心理危机干预。很多学校表达“留下援助款,你们回去吧,我们这里人都很坚强!”但事实上并非如此。
这次暴洪,100多个孩子遇难。有一个孩子的同学去世了,有很多话想跟同学说,又不被允许讨论,我们姜大夫运用空椅子和角色扮演的技术,帮助他把话都说出来,我印象特别深,小男孩最后出去的时候走到门口,回过来给我们大家鞠了一个躬,说“老师我好了,我回去上课了。”
当时老师也有很多的创伤,甚至都不敢看水。而且所有的老师都穿牛仔服,因为家长不能原谅老师活下来了,孩子却被冲走了,会冲上来撕扯他们的衣服。他们稍微穿的花一点,家长就说:“你还有脸穿好衣服呢?我们孩子都没有了!”我们三个月后去给这些老师做的5天的团体干预,最后一天,他们所有人都站在水边看太阳从一个很大的湖面上升起来,特别美。他们也提出来最后一天想去逛街,买新衣服穿,我们就留了一上午让他们去逛街。所以,慢慢的,我是觉得干预是有效果的,但要有一定的时间和投入。
实际上,灾后政府也可能会有耗竭的情况,所以以后再遇到大灾的时候,如果你原来正好是做过一些领导工作,或者在基层工作过,你也可以对口支援。
到了汶川地震,我的体会是,大家要有转变思路的意识。等待求助的常规套路肯定不行。比如 “回归正常生活”对于小朋友来说,就是像平常一样玩儿,像平常一样看喜欢的书,看迪士尼,看漫威。这也我在印度洋海啸的时候从泰国学习到的。
突发危机事件可能会带来“行政死机”现象,就是常规的工作没有及时改到应急的频道上来,导致办事不利。汶川地震时,唯一受到表扬的卫生局长,绵阳卫生局的雷局长就非常快调到了救灾频道。当时她就意识到要去北川拉伤员出来,但救护车效率太低,交通局的办事员还让她发文办事,她当时就急了,立马亲自到交通局协调,结果非常迅速地要到了车。
另外,我不建议以独立心理医疗队的方式参与前线支援,缺少后援很可能使你自己变成受灾群众。
同时,联合国的指南中写到,进行灾后心理社会支持、精神卫生服务,首先要做好现有服务的保障——比如对已有患者的治疗。也提醒大家一定不要忽略灾后精神病人的需求。
在这次暴恐事件中,死亡39人,伤94人。我们在新疆的时候就发现,有一个30多岁的女性因为没有受伤就直接回家了,但是她面向街道,看见了恐怖分子开枪、扔炸弹,看见炸死的人摔在前面,其实特别害怕。回家之后就出现闪回,都不敢开火做饭。过了几天,孩子先耐不住了,不能天天吃方便面啊,妈妈是不是病了?这才把妈妈送来精神卫生中心评估。
而另一个人,他受伤了,按理他应该是属于受影响比较重的。可他虽然骨折了却乐呵呵的,医生就问他,这个事件对他的影响大不大。他说:“我只听见嘣的一声,我就给震的懵过去了,等我醒了发现我已经在医院了,腿给打上石膏了,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。”所以他的心理影响还不如那个没受伤的女性大。
所以光用量表做评估是不够的。可以进行初筛,但是可能会筛出假阳性或者假阴性,所以还是要社区动员,动员大家自己来说自己是否有这方面的问题。
WHO的一个原则是随时随地发现问题,就要用专业知识指导他怎么做,把问题化解,让他心里踏实,心里舒服,家庭和睦。
我们医疗队从天津撤退的那一天,等车的时候看到被抽调过来的一个小伙子在旁边无精打采,原来,他老婆正在坐月子,他每天早出晚归,老婆就抱怨说“你干脆别回家了,你回来还吵我们睡觉,一点忙帮不上”他就每天很郁闷、纠结。我就建议他说“要不你给夫人发一个短信吧,告诉她今天有个北京的医疗队要撤离了,医生专门来向我们道谢,说我们后勤保障做得特别好,还向我们的家人表示感谢。这军功章有我一半,也有你一半。”他当时就觉得,这能有用吗,但还是把短信发了。结果我还没到天津站呢,他的短信发过来了:“马老师,心理学太神奇了,你看我老婆回的,说‘你在前方好好工作吧,家里有我。你好好干,你可以不回来了,家里我没有问题。’”这就是随时随地地干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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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可以读一读2003、2007、2010、2013年联合国组织出的指南,都有中文版本,可以在这个网址下载。尤其推荐07年的版本,只是可惜没有传染病的内容。
最后跟大家分享一个好消息,我们平时的服务,在危机的时候真的可以有很好的回报。我跟方新老师共同服务了一个家庭,效果还不错。这个家长特别有爱心,知道我一直在找口罩,就说因为我们的服务特别好,他也愿意来跟我们一起帮助武汉的人民,就给我捐了一笔钱,我觉得特别感动。这批口罩昨天应该是从北京发货了,希望它能够尽快到武汉人民手中。
谜题揭晓
马弘
北京大学第六医院主任医师,硕士生导师,中国疾控中心精神卫生中心副主任,卫计委疾控局试点专家组成员。卫计委应急专家委员会委员,国家医学考试专家委员会委员。中华预防医学会精神病分会委员。我国第一支灾后心理危机干预医疗队队员。全国卫生计生先进个人。
申子姣
北京师范大学党委学生工作部学生心理咨询与服务中心专职教师,中国心理学会注册心理师,中国艾利克森研究院会员,德国艾利克森研究院认证催眠师,曾系统接受德式现代行为治疗培训,第一届国际CISM(危机事件压力管理)及CISD(危机事件压力晤谈)培训,曾参与2008年汶川地震心理援助项目。
王薇
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,北师大应用心理硕士临床与咨询心理专业在读,心理学课程/督导翻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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